语言有不同的眼睛

晴格格

     赫尔塔·米勒（以下简称米）：你好！玛丽卡·格里塞尔（以下简称格）：米勒女士，祝贺你！我是玛丽卡·格里塞尔。我是从诺贝尔基金会网站办公室给你打的电话。对你的获奖表示最热烈的祝贺！米：谢谢！格：你用德语写作，你曾经说过写作对你非常重要，事关存在。米：是的。写作是让我可以找到自我的唯一方式，因为在专制独裁统治下，它给了我可以依托的东西。但是，事实上当我有职业的时候，它就不是那么重要了，要知道那时候不管我到哪里总是被解雇，我不断地遭受欺诈、审讯和迫害。有时，写作让一个人显得有些疯狂，因为那个国家是如此穷困，我见证了那么多的不幸。格：你是1987年到德国定居的吗？米：是的。格：但是你继续围绕过去的那个国家写了不少东西，你觉得原因何在？米：我想是沉重的分量。文学是向着有分量的地方而去的。我在独裁统治下生活了三十多年，这也正是我受到的伤害和我写作的主题所在。这一主题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我不会摆脱它。格：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过去为谁而写，现在又为谁而写？

    米：事实上，我总是只为自己而写，为的是澄清事实真相，澄清我自己的事情，并从内心认识实际发生的事情或者是我的遭遇。我出生在一个小乡村，随后来到了城市，我的生活总是不怎么顺利，另外，我是少数民族，是德裔，而我不属于那个世界。于是我和我的德裔少数民族同胞们产生了冲突：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他们便以我辱没自己家乡为理由开除了我的教籍，因为我写的内容涉及国家社会主义的情况和古老的乡村生活方式以及它的民族优越感。他们无法为此而宽恕我。他们希望文学作品描写他们的家园，他们觉得我应当和他们妥协。这是一个很保守的少数民族，于是我便因政治原因为罗马尼亚社会所排斥。后来我来到了德国。在德国我总是一个罗马尼亚人，而在罗马尼亚我又总是一个德国人。不知怎么，总是与众不同……格：你觉得自己是场外人，你认为这很重要吗？米：我不知道这是否重要。当然我并不愿意这样。有时它会让人痛心，人在某些方面需要有归属感，但是现实如此。而且，人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并且违背自己的看问题的方式。我不能为了归属感而扭曲或否定自己。何况这不起作用。

格：对你来讲，文学……写作……人是不是必须要实实在在？米：是的。人必须要实实在在地对待自己。通过写作，我可以体验五种感觉所体验不到的东西，因为语言有其独到之处。人在写作中探寻，这种探寻推动人继续去写作，人就可以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和体验事物，可以在写作中体验自己。人在写作的过程中，写作本身并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它的面纱只有到写作完成时才能被揭开。只要我在写，我就有一种安全感，我就知道今后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格：有一些德裔少数民族身陷囹圄，他们不受欢迎，是这样吗？二战结束后没有人再想起他们。米：是的，他们是以集体罪的名义被驱逐的，德裔少数民族也牵扯其中。他们在德国党卫队或是德国军队服过役。安东内斯库统治下的罗马尼亚是一个法西斯政府。我想集体罪总是不公正的，因为那些被驱逐的人没有卷入战争。他们是1945年1月被驱逐的，而战争结束是五月份，我在党卫队的父亲还没有从前线回来。他们抓捕的是平民，抓捕的是像十七岁的奥斯卡·帕斯蒂奥尔那样的年轻人。当时的罗马尼亚是以安东内斯库为首的与希特勒站在一边的法西斯政府，它只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了立场，或者说是迫于苏联的压力改变了立场。这也使得德裔少数民族在反思与国家社会主义有牵连方面固执己见，因为罗马尼亚人和安东内斯库都在斯大林格勒。1945年以后，只有少数民族承担责任。霍尔蒂的追随者、匈牙利少数民族和德国人是希特勒的支持者，当时整个罗马尼亚都站到了纳粹德国一边，但是1945年后历史被篡改了。是的，我的母亲也被驱逐在外达五年之久，但是我都试图在特定的背景下看待这些事情。假使纳粹德国没有犯下如此罪行，就不会有驱逐，人总是必须将它铭记在心。那不是空穴来风，但是那是少数民族也卷入其中的所犯罪行的结果。格：你是怎么看待你的书要被译成罗马尼亚语的？人们会很接受吗？米：人们会反应各异。总的来说，我的书是受欢迎的，但是在罗马尼亚，人们对我并不情有独钟。他们不常邀请我，因为今天我仍有太多的关于罗马尼亚的反面的东西要说，那些却都是事实。整个权贵阶层和特勤部门已经瓜分了国家的所有岗位，这是一个完全的网络，他们相互勾结，这也是为什么在罗马尼亚腐败无孔不入的原因。令人遗憾的是，罗马尼亚距离民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格：你的语言是德语，但你同样在罗马尼亚有影响，如此惹人注目是如何产生的？米：德语是我的母语。我很晚才学罗马尼亚语。罗马尼亚语很美，很感性，是一种诗的语言。或许我比较晚才学这门语言是件好事，从那一刻起，我拥有了另一双眼睛：我认识到罗马尼亚语是多么富有想象力！你不知道人们在日常生活、在迷信活动和植物名称中常用的暗喻有多么的棒!这就是所谓的用不同的眼光看同样的事物。语言有不同的眼睛。罗马尼亚语总是伴我写作，即便我不用它写作时，它也会伴随我，因为它已深深根植在我的头脑中，有了两种语言我就有了常伴我左右的两个视角。我常常不知道我的写作视角是源于哪种语言。格：如果让你推荐你的一本著作的话，你会首先推荐给我们哪一本？米：我不晓得。德文的我当然要推荐我的最后一本书《呼吸钟摆》。一个人总会和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心理上更近一些。格：相信它的发行量会是巨大的，对此，你的感受如何？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会成为另一个人，这实际上和写作本身没有关系。我现在很高兴，但是我还是要实际一点。所以眼下我要把这份快乐收藏，两三天后再用心去体味。此刻我已经知道这快乐已经进入了我的房间，但是我仍然不敢相信。格：米勒女士，非常非常感谢并再次祝贺！